头天住进川西高原的古代军事重镇松潘,我和几个朋友便有些高山反应。按照去黄龙风景区的旅游路线,明天我们要翻越雪宝顶山口,但那是海拔4000多米啊!还未登顶我就有些头重脚轻了。为了稳定军心,清晨出发不久,导游就在中巴上迫不及待地解释:我们会在前面的小镇租借两个氧气袋,请大家不必过分紧张。听完这一句话,我不知道车厢中的作家和编辑们是否放松神经,反正我心中升起一种压抑的感觉:像我这样年过半百的都市人,而一上去,将要面对何种考验,会不会发生什么不测……说不清自己是担心还是畏惧,让你不得不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。
没有想到的是,当一幢幢木屋,一面面经幡,一群群牦牛掠过路边,你越来越接近它的时候;当车轮吃力地转动着,中巴缓慢地上升着,你从山脚下奋力攀登的时候;当你抬起头颅,眯着眼睛仰望窗外,却总也望不见它的真实面容的时候,这时我才发现,我的心怦然动了,雪宝顶山口越高、越险、越神秘,我就越想征服它,我就越感到信心倍增。
中巴终于翻过了一道山脊。遗憾的是,车窗外又罩着一座庞大的山影。这里仍然是悬崖峭壁,怪石深涧;仍然是空谷苍松,荒岭茅草,却怎么也不见山脊后面的山。然而,不管说什么,都是无法动摇我翻越雪宝顶山口的。要知道,我风雨多半生,攀登如此高度还是第一次。那上面,肯定有我的云,有我的雪和阳光!肯定有我一个不同凡响的世界,有我一个充满憧憬的梦!
等山下的木屋、经幡、牦牛彻底退出我们的视线,一股寒气便逼进了车厢。这时我才发现,气势如宏的原始森林冲到山腰后,好像谁突然下了一道命令,都齐刷刷地偃旗息鼓,再也无力迈过那条被雪浪阻遏的生死线。岭上一片寒光,雪封得很严实。看来,人们要想攀到一个新的高度,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开在树枝上、枯草上的霜花,蓬蓬勃勃地闪过,我们又升高许多。司机把暖气烧得很热,车窗玻璃变得模糊起来。大家都带着御寒的衣服,我也掏空了行李袋。本来,车厢密封条件很好,但我仍然感到冻手冻脚,不知道寒气是从哪里钻进来的,使你仿佛觉得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脱胎换骨的地方。
耳边咯嚓嚓地响着,像虎牙咀嚼骨头的声音,山路上的冰碴儿被车轮砸得粉碎。谷中空空荡荡,岭上静静悄悄,我们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。这时,我忽然看见路边兀立着两幢土屋,爬上屋脊的炊烟,充满了生机和诗意。墙上“黄龙道班”四个大字赫然跳进了我的眼帘。司机熄火,让我们去寻找翻越雪宝顶山口的乐趣。踏出车门,我搓着手,捂着脸,仰望着小屋,只觉得自己有些渺小。山上筑起路了,我们的攀登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的呢!我想立即上车。
看见一座又一座山峰在下沉,我的心跳加快了,有些透不过气来。我的脚跟仿佛离开了地面,然而我感到了攀登的骄傲。挤挤撞撞的山峦,一会儿阻挡着你,托举着你;一会儿挤压着你,推动着你。颠簸一路,奋力一路,航船一样,鼓起风帆了,任何风浪都不能阻挡你前进的脚步!
走出中巴的时候,发白的太阳仿佛抬手可触。回头望着极长的盘山道,我到底还是来了。平坝的秋高气爽消失得无影无踪,我攀登时的寂寞感和畏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,还有尘世间纷至沓来的喧嚣、烦恼和得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,扑面而来的座座雪岭,无遮无拦的,我怎么也望不见头。原来那些不可一势的山峰,此时都变成又矮又小的雪堆,好像大海中洁白的浪头从四面八方涌来,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摔倒脚边,便再也无力站起来阻挡我的目光了。而其实人真的需要不断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。在这一瞬间,我忽然发现了翻越雪宝顶山口的真正妙处。
从雪岭上升腾起的云雾,漫不经心地散向天空。好不容易挤出云缝的阳光,不怕落到地面融化了。雪山看看我,我看看天空,没有抓扶,没有喝彩,太阳一直在云层里挤来挤去。因而,我在新的高度上,更加读懂了太阳无私的精神。
远处,山脊上全是皑皑白雪。它知道它能从这座山走向那座山,让你望见一片从容的冰雪世界,好像你踩下去,也许永远就拔不出脚来。晒着太阳的冰雪,浑身上下有一种透亮感,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。不是隆冬季节,岭上仍然一动不动,终年凝固着,要与时间一起永存一般。比起我们都市的冰雪,这里的要纯正得多,执著得多。
露出群山的雪宝顶,直贯云天。它是四川岷山山脉的主峰,海拔5588米,一身银装素裹的英姿,一副陡峭凌空的气概,显得那么巍峨皎洁。有人说,雪宝顶多像埃及的金字塔,我说它更像东方伟大的母亲。当它把矮的高的雪山拥进自己怀抱的时候,当它把近的远的云雾拥进自己怀抱的时候,此时我便发现,雪宝顶不仅仅是那么庄严肃穆,而且那么宽容仁慈。如果说没有此行,你将永远无法感受到大自然崇高的情怀。
也就在收回远眺那一刻,无意间看见矗立身旁的一座山峰,却使我颤栗。它没有泥土,没有植被,只有一片片积雪覆盖着赤裸裸的岩石,我们与生命好像隔绝在咫尺之间。也许被风撕扯过,被雪刨蚀过,或者被雷轰击过,被电抽打过,坚硬的岩石裂开道道缝隙,塌成滩滩碎石,它遍体伤痕地矗立着。可想而知,它与融冻风化是做过一番耐力较量的。如果说不来翻越雪宝顶山口,你怎么能在这里目睹到大自然是一种决定性的力量呢?
地上枯死的植被,不知道是草还是苔藓,没有融化的冰碴儿在脚下发出咯咯嚓嚓的声音。冰水?雪水?从枯草丛里、石缝里、泥土里渗出来,变成一滴一滴小水珠,不停地往下落,那么透亮,那么清纯。再低一点的地方,星星点点的小水坑泛着一片光泽。溢出坑外的水汇成一股小指般的水流,欢笑着,玩耍着,一个劲地往山下冲,走一路,壮大一路。而此时,我才对“山高水长”有了切身感受,我才发现高山是江河的母亲,无论滔滔江河走多远,走向何方,它们身上的血脉永远是你一点一滴孕育的。
那边黑压压的云翻腾着,转瞬间吞噬了路边的雪峰。仰头望去,云团像决堤的山洪,铺天盖地地沿着峭壁、沟壑,直朝中巴扑来。寒风把雪粒拍在车窗上,沙沙的,我真不知道我们是怎样下的山。然而,如果不是忽于要赶路,我并不想立即离开雪宝顶山口。因为伫立在这里,我觉得它没有远离喧嚣的寂寞,没有陡峭的艰险,更没有高山的恐惧,而你的眼前是一个突破了一切、净化了一切、忘掉了一切的世界!当自己融化在这片大自然中以后,我感到轻松了许多,自由了许多。那云团,那阳光,那峭石,那雪山,那天空,令我回味再三,仿佛卸下些什么,解脱些什么,又像品尝了些什么。